天麻黑收工,帮工是不管夜饭的,带好家什直接回家。
长帮则是在东家吃夜饭,再把当天该做的事全部做完。两个长帮也姓黄,一个叫黄春山,一个叫黄家旺,虽与黄七哥不是一个祠堂,但一笔难写两个黄字,比起外姓人自然亲近许多,二人称黄七哥东家,黄七哥则称他们“家门儿”。因为家得离都远,平日就在黄家住,逢年过节才回去。
王嘎姐又到街市买了不少,夜饭更加丰盛。八仙桌上摆了八样菜:腊猪蹄炖干洋芋坨坨,腊猪脑壳炒豆豉,榨广椒炒腊五花肉,枯豇豆烧腊麂子,加上一盆酸菜,一盆合渣,外加两个小菜。饭是大米与包谷面掺杂在一起的“蓑衣饭”,因包谷面是黄澄澄的,大米是白花花的,一起蒸出来的饭黄白相间,所以又叫“金包银”。高山不产稻谷,大米都是从低山换回来的,算是稀罕物,一般庄户人家,一年到头难见一粒米,就是殷实人家,平日里也只有贵客进门,才舍得拿出大米待客。
将佘老汉儿请到上席坐定,义娃儿兄妹一左一右分坐两边,黄七哥在下席作陪。王嘎姐照规矩不上桌席,只在招呼客人之余,端个碗拈点菜在一边吃。
浓浓香味扑鼻而来,佘老汉儿两眼紧盯桌上饭菜,不觉食指大动,脸上露出孩童般馋态,伸手抓过一截腊蹄子,三口两口啃得干干净净。忽觉义娃儿兄妹睁大眼睛看着自己,不觉讪讪一笑,微闭双眼摇头晃脑,喃喃自语道:“原以为世间果腹之物,不过禽蛋蛙鼠而已,不想竟有如此美味,此行不虚,此行不虚。”
不明白佘老汉所言何意,但见他喜欢,王嘎姐也高兴起来,一旁说道:“要说这官店口的腊肉,当真与他处不同,醇香筋道,肥而不腻。高山气温低,所以腌制时不用放太多盐,在火垅高处慢慢熏烤整整一个冬天,平日里就挂在荫凉通风处,十年八年不腐,食用前取下烧皮洗净,依旧外表金黄内里红润,时间越久越发醇香,生的都可以吃。这合渣与酸菜,也是这一方特色,吃惯了比什么山珍海味都顺口。只是我做事不能干,若是不合胃口,请老人家将就哈子。”
“蛮好,蛮好。”佘老汉儿又将其他几样菜尝过,赞不绝口。
黄七哥也少了几分拘谨,给佘老汉儿满满斟上酒,双手端起酒杯,起身恭恭敬敬请道:“没得什么好招待,请老人家不要客气,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。”
佘老汉儿笑道:“往后常在你家,老人家前老人家后的倒显生分,喊佘老汉儿便是。”说罢,连喝三大杯。
两个长帮还在外面忙碌,喂猪喂牛,挑水劈柴。
说来也巧,黄春山从牛圈回来路过偏屋门前,刚好听见里面轻轻几声脆响,一看门上落了把铜锁,就奇了怪了,东家的偏屋从不上锁的,今儿是什么蹊跷?听见动静更生疑窦,便顺着月光凑近窗户往里面看。
月光透过窗户,端端直直照在墙角,一大堆铜钱在月光下泛出幽暗的绿光,杂着的白花花银块格外打眼。原来,王嘎姐白天忙,又怕人多眼杂,来不及收拾偏屋,就直接在门上加了把锁。墙角铜钱是随手倒过去的,偶尔梭下一两个发出了声响。
这一看不打紧,黄春山惊得目瞪口呆,赶紧悄悄叫过黄家旺来看,黄家旺一颗心也是狂跳不已。两人大气都不敢出,良久才镇静下来,蹑手蹑脚离开偏屋门前,装作无事人一般。
佘老汉儿嘴巴一抹道:“饱了”。
黄七哥早已吃完,不过是在有一筷无一筷的陪着客人。正好黄春山黄家旺也进来了,王嘎姐把黄义兄妹喊下桌子,收拾出一方干净位置,还倒上两杯酒,让俩长帮吃饭。
黄七哥说道:“两位家门儿,前一段活路忙,把你们劳累了,到今儿算是消停了些,吃完饭你们便回去吧,歇两天再来。”
听说放假,两人巴兴不得,但嘴里还是说道:“不过年不过节的,怎么好意思?”黄七哥拦住话头道:“不必客气,你们自家也有活路要做,吃完饭便回吧。”
东家催促连夜回家,再一想偏屋的铜钱,更是满腹狐疑,两人不敢多问,时不时偷眼瞟向佘老汉儿。喝了三杯酒,扒过两碗饭,叫声多谢,各自回家去了。
王嘎姐在楼上收拾出一间屋子,备好铺盖,又招呼义娃儿兄妹洗脸洗脚上床睡了,才和黄七哥一起请佘老汉儿上楼。
三人坐下,佘老汉儿神情凝重,几次欲言又止,终于说道:“你们也该猜得到,老汉儿我并非常人,来到此地,自有我的事,至于是什么事,你们不要多问。”
黄七哥两口子正襟危坐,忙不迭点头。
“白天已说过,若要老汉儿我在你家住下,须得应我三件事。不然,我们缘尽于此,马上就走。”佘老汉儿正色道。
“哪三件事?您尽管说。”黄七哥赶紧问。
佘老汉儿沉吟一阵,一字一顿说道:“第一件,从今往后,楼上归老汉儿我使用,任何人不许上楼。明日你去街市买来牛皮纸,把楼上窗户全部糊好,密不透亮;第二件,可以帮你们发家,但发多发少由不得你们,老汉儿我自会量需而作,衣食无忧便罢,不可强求;这第三件嘛,关于老汉儿来历,不必猜度,更不可与外人议论。三件事定要谨记于心,若有闪失,恐遭杀身之祸。你们可要想清楚。”
两口子听说恐遭杀身之祸,吓得后背直冒冷汗。但一想到佘老汉儿的能耐,相互对望一眼,点点头同时应道:“您家放心,这三件事我们一定办得到。”
“既如此,就在你家住下了,对外你们喊我幺爷爷便是。”佘老汉儿说道:“适才叮嘱之事,万万不可大意。”
当下再无他话,两口子请佘老汉儿安歇。
翌日大早,黄七哥去街市买回一捆牛皮纸,王嘎姐在家早饭也弄好了,上楼去请佘老汉儿下来吃饭,却不见人影。下得楼来问道:“娃儿他妈,幺爷爷呢?”
王嘎姐回道:“没在楼上啊?我一直在屋里,没见他出门啊。”
两口子急忙出门寻找,却看见稻场前紫竹林无风乱摇,不时涌起阵阵浓雾,佘老汉儿正在紫竹林中,似在找寻什么。
“幺爷爷,回来吃早饭咯。”王嘎姐轻轻喊道。
“来了。”话音未落,只觉着身影一晃,佘老汉儿已经坐上了饭桌:“来来来,义娃儿、梅娃儿,快来一起吃早饭。”
“幺爷爷,您慢慢吃。”黄七哥几大口吃完早饭,讲声客气话,便吩咐王嘎姐:“娃儿他妈,打点浆糊,我上楼糊窗户克。”
“毋须费事。”佘老汉儿抹一把嘴,顺手从香案上拿起牛皮纸,径直上楼。
黄七哥紧随着上去帮忙,才爬到楼门口,就见佘老汉儿站在屋子中央,把整捆牛皮纸往空一洒,一张张纸好似有人牵着,各自飞向窗户和木板壁,贴得严丝合缝,屋里陡然暗黑,只剩下楼门口透进一块光亮。
黄七哥惊得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。